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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一年50万学费的学校,我和老鼠成为“舍友”丨三明治

张山 三明治 2021-02-01


文 | 张山

编辑 | 万千


00


大约是在2018年末,快要入冬的时候,我在微博上看到“杨超越徒手抓老鼠”的热搜。我随手转发给新加坡室友S。S厌恶道:“生活所迫,没钱可真是可怕。”彼时我们正在罗德岛设计学院读大一。这所学校大约只在艺术圈子里有名气,读者们也许并没听过——坐落在罗德岛(美国最小的州)普罗维登斯(一个乡村气息浓厚的富人度假去处)的小山坡上(与布朗大学为邻) 。我们戏称普罗维登斯作“普村”,但学校的艺术氛围是很进步的;甚至偶有人误解,作为学生的我们怕不是不食烟火,日夜为了伟大的艺术理想奋斗。


错。两个月后,我们在一年五十万学费的学校宿舍地板上看到第一只鼠快乐地飞奔。



01


第一次在宿舍房间里看到鼠的时候,我正在和流感抗争。那天早上我醒过来,鼻子和脑子一起堵塞了,昏昏沉沉。百叶窗放下来,房间里也昏昏沉沉;S在我对面的床上看电脑,两条腿盘着一动不动。空间也静止了。时间也静止了。好像房间里根本从来没有过人似的。


我猜鼠也是这样想的,也许是流感的味道让它觉得安全了。它飞跑出来——一个小小的、绒灰的一团影子——在我和S床铺之间的空地上打了个圈,消失在衣柜下的缝隙里。


我傻了。我以为自己脑子坏掉了。“嗳,”我对S说,“我好像看到有老鼠在我们房间,它刚才跑过去。但我最近总是出现幻觉。你说我是不是疯掉了啊?”S说:“可能吧。”我点点头,很平静地接受我可能因为流感脑子坏了的猜测。


过了一会儿我爬起床去洗脸。卫生间和我们的房间一墙之隔。我把脸搁在水龙头底下;恒长的水声让我觉得清醒些,好像流感被驱散了一点点。


然后我听见墙那一边传来一声惨叫。


我被惊得猛抬起头来,发旋撞在水龙头上,痛到让我觉得自己的脑袋可能真的马上就要坏掉。脑子里转过一些很戏剧性的猜测:(1)我们房间被入室抢劫(2)有人要强暴我室友(3)我室友被什么天花板上掉下来的东西砸扁了。无论哪一种都很可怕。我慌张地擦脸,慌张地跑回房间,S一脸惊恐地看着我。房间里没有强盗,也没有掉下来的顶灯。我问她发生了什么。


“我看到了。”她说。


“啥?”


“老鼠。”


02


后来我们又看到它几次——或许是“它们”,鉴于后来我们抓到大概有十次老鼠,且体型、毛量、移动速度各异,我相信至少它们是一个小家庭,可以传宗接代那种。S很怕老鼠,几乎到了草木皆兵的状态。我们商量了一下,一致认为我们不如杨超越那么技术流,于是说,那买捕鼠器吧。


我和S在亚马逊上货比三家。便宜的那种不是鼠笼而是鼠夹,操作起来很savage,一击致命可能还要见血的那种。不见血的也有,尖齿插进脖子里。剩下还有贴在墙角的粘鼠贴和更加savage的鼠药,丢弃时必须亲手捻起尸体。S每看一个都摇头,说,我觉得还是不要杀掉比较好吧?我想起她是一个善良的蛋奶素食人道主义者。


最后她选中一家“人道主义绿色捕鼠笼”——真的是通体绿色的,半透明,像科幻电影里用来冷冻改造士兵的科技仓;两边各一个小门,一边用来放并不能吃到的葵花籽酱,一边用来迎接这些“毛绒绒的小问题”。顶上还有留用呼吸的一排小洞,让猎物免于窒息。


我们买了两个鼠笼,一周后送到。放置费了一些功夫,但我和S满心期待捕获猎物。


自那天后,老鼠忽然没了动静,不在房间里窜,也不再在画稿里弄出些恼人的悉悉簌簌的响声。头几天我们还每日探查,逐渐已忘记了鼠笼的存在。


03


普罗维登斯的冬天很冷,雪来得勤。通常情况下,在被闹钟叫醒以后,我还要在被子里贪几分钟的暖。那天早上我却不是被闹钟叫醒的。墙边一阵剧烈的冲撞声,在静谧的冬天早晨里显得突兀得很。我起初以为是隔壁房间的声音。等了一段时间却没有消减,且不是那种一墙之隔的闷闷的响。位置很低,不像是人的动静。后知后觉想到,哎!或许是捕到鼠! 



倏地就醒了。爬下床(小心地不吵醒S让她大早地受惊),甚至没觉得冷,慢慢踱到墙角。小小的绿色科技仓里一小团绒灰。


我心中惊叹了一下。它好小一只!本来在拼命抓挠四壁,当下却一动不动几乎像学校自然博物馆的标本了。我怕它,它也怕我,好有趣。


这时我踌躇了。应该把鼠笼整个丢掉吗?但是很贵,只用一次的话未免浪费。于是决定等S醒来再作商议。我仿佛无事发生地踱回床上,重新盖上被子,开始刷手机。过了一会儿重新传过来冲撞抓挠的声音,我只置若罔闻。S醒来以后我说:“早呀,我们抓到老鼠了。”


她大惊,赶紧跑过去看。我以为她铁定要被吓到。她却蹲在那里看了好久,发出一声感叹:“可爱诶!”我呆住。不该是这样呀。


鉴于鼠笼价格不菲,我们决定很“绿色”地重复利用,也就是说我们要去放生老鼠。这种感觉还蛮超现实的,当人道主义者们放生鱼类和龟类的时候,我在放生“四害”。我瞥了S一眼,她看上去跃跃欲试。 



宿舍楼归属的四方院外面的山坡上,有一片名叫“沙滩”的小绿地。(真正的普罗维登斯沙滩被叫作“农场”。)草被雪覆着一片刺眼的白。我们决定在那儿放生。我们把鼠笼放在地上,准备打开那扇小门。绒灰好像是看到一笼之隔的世界,又开始向着门冲撞起来,我们吓得抽手。如何不碰到鼠地放生成了问题。S和我面面相觑。


作为一个英勇又体贴的好室友,我把鼠笼拿起来,呈四十五度角好让鼠爬不上来。飞快地把门打开,飞快地把整个东西丢在地上,飞快地退后三步,作出自保姿势。


鼠却不动了。我当场昏厥。


它大概是学谨慎了一点,可是这谨慎不合时宜。我只好又敲打鼠笼的另一端激它出去。敲了大约七八下,它动了动,然后快速地冲出鼠笼,消失在雪里了。


“拜拜!”S挥手。那是我们的第一次。那时候我们都没有想到作为艺术生,我们会在这件事上熟能生巧,几乎比画画还要专业。


04


爸妈打来电话关心我的校园生活。聊着,就聊到鼠的问题。我说我们已放生了大约五六次啦。妈妈说你疯了吗!这可是“四害”。又转述给我爸爸。爸爸隔着电话教我:应该抓住以后敲爆它的头。我大惊,对S说,我爸让我们“smash its head”。我又说,可是那很血腥,我们做不了。爸爸说,那你交给宿舍管理员。我和S相顾失笑。宿舍管理员是个漂漂亮亮的白人女学生,怎么愿意呢?


这事本该不了了之,因为我几乎已习惯了和老鼠同房眠。可是S仿佛患上老鼠的创伤后应激综合症。


有那么一次,她突然被衣柜底下的东西吓到,一直喊我,说“那是老鼠的尾巴!”让我用小棍拉出来。拉出来却只是一根木屑,也许是她作业带回来的,也许是我的。还有一次睡前关了灯,墙壁一阵响动,她弹起来让我开手电,说有老鼠。光一照却是她墙上的小串灯脱了胶掉下来。久而久之两人都被搞得神经衰弱。想着大概放掉的鼠总归是要回来,还是要绝后患。


于是把人道主义鼠笼换成了扎脖子的鼠夹,一次性。先买了两个试水。没过几天就捉住两只,白色的齿卡进脖子里便一动不动了,晨间再没有冲撞声。这或是好事,除了我自然而然接下丢垃圾的差事。手指一捻鼠夹尾,小心不碰到鼠的尸体,也不被夹住手指。


又买了新的鼠夹。可是再过一段时间,老鼠竟学聪明了。S问我注意到没有,鼠夹上的葵花籽酱没了,老鼠却没捉住,仍每晚在画稿里悉簌。我叹说,在美国没有法律规定,所以它们成精了。


此后再没捉住鼠。



05


我们学校常年有鼠出没已不是新鲜事。但直到后来与其他朋友聊起,才知道我们并非唯一与鼠同住的房间。自有一部分人惊慌不已,说,你是怎么在这种房间里住的?然后给我出些烂主意,让我捉住以后放在学生居住管理处以示不满,或smash its head。偶有一两人露出波澜不惊的神色:“没事啦,习惯就好。”


学期结束前,在网上看到同年级的女生做了一本书,叫做《$66k And (A Zine About RISD’s Tuition)》(六万六千美金而(一本关于罗德岛设计学院学费的小书))。里面有一页写着:六万六千美金,而老鼠住在宿舍里。


图源instagram @juliesharpeart


我耸耸肩。前两天收到学费涨价的通知,而我即将搬出这间房,住进新的宿舍。想到明年将会有新的大一学生付更多学费而代替我为捉鼠焦头烂额,同情之余,心中竟生出一丝罪恶的宽慰来。



 张山 

 

 一只写写画画的野生山羊。 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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